隨著住所的事情被安置好,整顆心空閒下來的時間漸漸變多,不受控制的思緒像是靜不下來的孩子般開始在腦子裡四下亂竄。
當兵的最後半年,我經常一個人坐在寢室外空地的臺階上,遠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,回想過往及思考未來。
大學選填志願時,老爸老媽並沒有給我過多意見和太大的壓力,只告訴我,以未來能夠養家活口,自己又能讀得下去、開心為最大前提就好。
當時聽了,心情上對於自己能擁有足夠的主控權這一點來說是滿高興的,但在仔細想過以後才發現,老爸老媽會這樣說,其實是拿我沒輒的緣故。
家族中到我年滿十七歲仍未再添丁,已確定是四代單傳。老爸的職業是船員,原本要我克紹箕裘的可能性就不大,再加上我嚴重的暈船體質影響,讓我跟老爸上船出海一次過後,就打死也不肯再去嘗試。
家中經濟雖然不算太差,但坐吃山空並不是一個正常男人應該有的想法,那麼,未來到底該往哪兒去?
高中時的我,對理科、工科完全一竅不通;文科、史學倒還差強人意...考大學前,雖然看了不少相關資訊,但要找出將來能混口飯吃,又能符合興趣的科系,還真不是想像中那麼簡單。
其實,選科系並不是主要問題。
我的十二年學生歲月在高雄度過,而其中十年都被娪君的身影給佔據......這,才是我心煩的重點。
長年以來成長的這方天地,讓我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情緒。多想放手一搏,可全身卻像是遭荊棘綑綁般,什麼行動也做不出來,眼巴巴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,崩破的夢想,大片大片的自指縫間流逝。累了,也倦了,更想逃離一陣子...或許就這樣,永遠逃下去更好。
###### ###### ######
在高三下學期的某一天午休用餐後,我扒在教室外的圍欄上發呆,身後突然有人叫我。
「潘明輝!」
我收回心緒,轉頭答應:「有!」
教我兩年的國文老師,抱著厚重的教科書,微微蹙眉問:「怎麼又在發呆?吃飽了嗎?」
我推推眼鏡,尷尬笑回:「剛吃飽,出來透透氣而已。」
「透氣?」老師回頭看看教室,整個臉寫滿了問號:「教室裡沒有空氣嗎?」
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!
我揚起右手食指,教室內、教室外比畫著,尷尬笑說:「這個空氣成分的濃度不同,裡面的比較複雜。」
老師看了我一下,嘆口氣說:「複雜是因為壓力嗎?」
「沒有啦,哪有壓力...」
沒錯!都快被壓成餅乾了,但嘴上還是完完全全的『心是口非』。
「那跟我到校園走走,我手邊有些資料要給你。」
「嗯。」我點頭回應,並伸手將她懷中一疊看起來快把她壓垮的書接了過來,探頭進教室,向在窗戶邊的班長喊:「班頭兒,我去幫國文老師的忙。」
他揚眉,輕敲兩下胸膛,『七』字手勢指著我,帥氣十足說:「我了,去吧!」
我斜睨班頭兒一眼,心裡納悶他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背後的含意。
年紀輕輕便取得讓人稱羨文憑的國文老師,是我們班高二時的導師,後來在高三時轉任科任老師,聽說是個人因素所致。私底下,男同學倒沒太大的反應,但有些女同學還蠻惋惜的。不過,國文老師在批閱週記與作業時的用心,是我以前不曾遇過的教學手法,我猜想這大概就是女同學會感到惋惜的原因。
走到校園大樹下,國文老師往石椅一坐,拍拍身邊的位置說:「來,坐吧!」
我點頭坐在她旁邊,等她起頭說話。
「大學聯考準備的怎麼樣?有沒有困難?」
高三,真是個令人生悶的歲月,說大不大、說小也不小,一個被迫長大、學成熟的年紀。不但老師會問以外,連左鄰右舍看見制服左側,那彷彿是被下了百年詛咒般的三條槓後,有事沒事也來上幾句:『高三啦?真快...』、『考聯考啦?要努力...』、『大概會考哪一所?台大不錯喔...』
我抓抓頭說:「準備的怎麼樣,看考完的成績就知道啦,現在說什麼都不準。」
「聽你的口氣,似乎還很迷惑啊?」
「......嗯,是有一點。」
她看看我,伸手從我腿上的教科書裡,抽出一疊簡章,遞到我面前說:「這算是一所不錯的學校,我覺得這個科系應該會適合你就讀,你參考看看。」
我低頭接過簡章,斗大幾個標題字映入眼簾:『淡江大學教育科技系所招生』。
教育科技系,這是學什麼的呢?字面上的解釋是關於教育的科技研究嗎?看起來挺有意思的。
「老師妳為什麼會覺得我適合?」
「嗯...」她低頭想了想才說:「藉由你文章寫作所傳遞出來的觀念,還有你經常若有所思的發呆習慣,我覺得一定有很多想法在你心裡,所以,研究未來科技的科系,你應該會有興趣。」
「這...老師,萬一我只是單純發呆呢?妳太看重我了。」臉上一陣燥熱。
「呵呵...」她輕柔笑道:「酷酷的潘明輝也會害羞啊?我還是第一次看到。」
似乎很容易在真正了解過自己的人面前,卸下心防。沒錯,那時的我是真的為了被人看透而害羞,同時也因為被分析到重點而興奮。
「妳對每一個學生都這樣?」是我得天獨厚,還是她一視同仁的作法?好奇想知道。
「其實不是這樣!」她搖頭說:「我只對我覺得需要我幫助的學生而已,我也不曉得我能幫助多少人,只是盡一份師生之情罷了。」
「可是其他老師不見得會這麼做。」
「我不看別人做不做,或許以後我也會慢慢喪失初衷,但這個當下,我只做我自己。人哪,不要想太遠,眼前把握住了,還怕沒有未來嗎?」
「只看眼前,會不會太狹隘?不是總說要放眼未來?」
「這麼說沒有錯,放眼未來讓自己有方向,有了方向,再一步一腳印踏實去走,跟不著邊際,滿腦子亂想是兩回事喔!你啊,想得太多,會困住自己的。」
想得太多,會困住自己...是啊,我已經被自己困住了。但想得多,是我早就養成的習慣,該怎麼改變,還真得好好想一想。
「言歸正傳,之所以推薦你這個科系的另一個原因,是在修完學士班後,你還可以往碩士班再進修,順利的話,或許你就可以一直留在北台灣生活了。」
一直留在北台灣生活...聽起來感覺真好。
不自覺閉上雙眼,竟然立刻看見想像中如狂雨過後,一片清澈蔚藍的台北天空;下意識讓思緒飄了出去,如釋重負的吸進一口沒有包袱的台北空氣...
猛一驚覺,不禁失聲:「啊,老師妳......」
「噓噓......」她制止我發問,微微笑說:「這是我不經意聽到的小道消息,而且你也曾經在週記文章中隱約透露過,稍微聯想一下所得到的結論而已......看來我是命中紅心了。」
「......」不知道能說什麼,只好低下頭假裝研究手中的簡章。
片刻沉默後,她拍拍我的肩膀,語帶安慰說:「給你的簡章裡,還有另外兩所不錯的學校,全都是給你做參考的資料。潘明輝,記住一個重點,選擇與決定權一直是握在你自己的手中,越早學會下決心,就越早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未來。」她緩緩起身,順手拍落黑色長裙上沾粘的枯葉,指著教科書繼續說:「剛剛謝謝你幫我抱書,那些書借給你準備考試,好好努力吧!有問題的話,趁我們還有半年的相處時光,歡迎來找我。」
「......是。」
她在我面前,半彎下身問說:「你現在的表情,真讓我難以聯想到在高二打人被記兩個小過的潘明輝耶!很好奇你是不是有雙重個性?」
這...該怎麼說才好,老師畢竟跟哥兒們不同,若要文雅的解釋,可真有困難...好,反將她一軍!
「老師,難道妳沒有兩種個性的時候嗎?」
「咦?這...」維持半彎身的姿勢,她的眼神頓時飄忽了。
我笑道:「其實,每一個人最少都有兩種以上的個性,時間點不同,顯現的個性自然有所不同。再溫吞的個性,也禁不起反覆的挑釁,情緒一起,什麼理智都沒了。我會失手打人,就是這個狀況,並沒什麼神祕可言。」
「......」老師眨眨眼,好一會兒才回過神,挺了挺腰,咳嗽一聲:「是我把你教得太完美了嗎?說得真不錯...可是我不記得教過哲學啊...」
「全都是老師的功勞喔,謝謝妳。」只要是認真努力的人,應該都喜歡被鼓勵吧,我想。
「呃...不客氣。」她臉上欣慰之情難掩:「希望我真的有幫到你的忙。回教室吧,就快打鐘了。」
我點點頭,起身向她鞠躬,以表達我無法言喻的謝意。
目送老師離去後,我快步走回教室,午休下課鐘聲剛好響起。向來不睡午覺的班頭兒,正在教室後方窗戶旁邊看武俠港漫,邊手舞足蹈仿傚畫中人物的招式。
我把懷裡的教科書往書桌抽屜一放,迅速轉身,輕聲走到班頭兒身後,用胳膊肘勾住他的脖子。
他立刻鬼叫起來:「喂喂喂,來者何人,速報名號!」
我收緊手臂,在他耳邊沉聲說:「你祖爺爺潘明輝。」
「噢──潘爺爺顯靈,所為何事?」
可惡,被我勒著脖子,還皮得厲害:「是你這無恥小兒洩漏你祖爺爺的天機給夫子?」
「咳咳...此話從何說起?潘爺爺且慢動怒,有話好說。」
「還不從實招來......」我話說一半,餘光瞄見班頭兒手肘往我腹間擊來。
這招簡單,提氣縮腹便可避開,不過,勒住班頭兒的手臂就滑開了空隙,讓他得以逃脫。
他立刻回身,往後跳開一步,抬手撫摸自己的脖子對我說:「我一直以為你是隨便說說,原來你真的有練過啊?」
「嘿嘿。」我露出冷笑道:「誰跟你說我隨便講,我可是從來都不會隨便說說的。嘖,廢話少說,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!」
「嗯?什麼?」
「看你真是欠扁呴,還裝傻?」我折響指關節,作勢要揍人:「除了你,沒人知道我的事。」
「嗯...」他皺起臉,用力想了想,突然賊笑起來說:「噢──是那件事啊,怎麼?我做得不好嗎?」
我一個箭步上前,揪住他的衣領。
「哇哇哇,饒命饒命,我道歉就是,我不想裝假牙,更不想腦震盪住院哪...」
唉,打人這件事在我的高中生活裡,動不動就被拿出來說,還真叫我欲哭無淚。
我嘆口氣,鬆開班頭兒,順手幫他整理被我弄皺的衣領:「你做得太好了,竟然去跟國文老師說,我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聰明呢?」
「哈!」他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:「大智若愚有沒有聽過?在下是深藏不露。」
武俠漫畫看太多,腦子都壞了。
我沒力氣再跟他耍嘴皮:「你好歹也跟我說一下,讓我有點準備。」
「跟你說了就不好玩啦,要的就是你這副窘樣!」他把漫畫一捲,插到長褲後口袋,搭上我的肩膀,另一手往我胸前捶:「班頭兒不是幹假的,知道朋友有難,怎麼可能不幫忙?」
「還真是謝謝你了,我只是還沒做決定而已,哪有什麼難啊?」
「呴呴,等你做決定,天都黑了。」他用像廣告台詞一樣誇張的語調說。
「有這麼誇張嗎?你到底是在幫我?還是損我?」
「當然是幫你啦,不過有機會的話,損一下也無妨,你說是吧?」
「好啦,隨你怎麼說都好。」今天認栽了,一點反擊之力都沒有。
班頭兒扯扯我的衣領,表情忽然正經起來問:「當真要到北部?」
之所以無法做決定,全是因為眼前一片模糊,既然剛剛已經看到未來的景象,沒道理還猶豫不決。
跟班頭兒一起回到座位坐了下來,我不自覺心情輕鬆的笑了起來:「是,決定了。」
「......」班頭兒露出了複雜情緒的表情,半响不說話。
「幹嘛?」我打起哈哈:「死人臉不適合你!」
他乾笑兩聲,抓抓頭說:「靠,這樣不就少了一個哥兒們?」
「媽的,以後只要娘兒們就夠你煩了,還哥兒們哩!」我繼續開玩笑。
他皺起眉說:「娘兒們是放在家裡的,別混為一談。」
「......」這下輪我說不出話了,看樣子班頭兒不像在開玩笑。我揚拳頂了他一下說:「拜託,我又不是要去死,再說試都還沒考,誰知道事情成不成啊,你會不會憂鬱太早啦?」
他一聽,立刻精神起來,一拍腿叫說:「是啊,萬一你沒考上,什麼都是白搭。」
「喂──班頭兒......」我無奈苦笑道:「你到底是幫我?還是拆我台啊?」
「噢──」他模仿起女孩子的扭捏動作,假聲說:「好矛盾喔,真討厭。」
在他頭上招呼一記如來神掌:「耍什麼白痴啊你?」
班頭兒摸著頭傻笑說:「不管怎樣,都希望我們未來會更好,以後要常回來看老同學。」
「聽說我們還有五個月才畢業喔...」我翹起腿、托著腮說:「等都成定局以後再說也不遲。」
###### ###### ######
耳邊猛然響起回憶中的上課鐘聲,讓四處飄散的心緒,一下子全都回到軀殼裡。
從當兵最後半年到現在,都還在思考自己的未來方向...這會不會思考太久了?我又迷失了嗎?
能順利考取淡大教科系,是我最得意的一刻。四年大學生活整個埋在書本理論中,很扎實,也很充實。回家的次數,十隻手指用不完,真是自我逃避的徹徹底底。
沒忘記國文老師當年的教誨,兵役兩年之間,並沒有將書本拋下,距離明年五月碩士班考試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,應該沒問題才對。
可是,碩士班修完以後呢?
『你啊,想得太多,會困住自己的。』當年國文老師的話,像當頭棒喝一般敲了下來。
我苦笑摸摸頭,就好像頭上真的挨了一記棒。
可是,不想行嗎?
我闔上『績效科技概論』,站起來,大大的伸個懶腰。在書桌前的時間是長了點,全身關節都紛紛出聲抗議,正想練幾套延展動作疏通一下之際,手機連抖帶唱的做了來電通知。
我垂眼看著號碼,忍不住笑了:「喂,警官大人,好久不見。」
『你是打算消失到什麼時候?非得要我先打電話給你嗎?另外,你還是叫我班頭兒好了。』
我大笑起來:「我也正有此意啊,班頭兒,剛剛做白日夢還想到你。」
『想你個死人頭!難怪我打了一個上午的噴涕。既然想到我,不會打給我喔?台北的天空真的好到讓你忘了老同學嗎?欠扁!』他語氣中帶著滿滿笑意。
「嘩,不敢不敢,你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語了,我完全不想被你扁耶。」
『哪那麼嚴重,我又不是霹靂小組的。』
「多少有教一點防身術、柔道一類的吧?」
他哈哈笑了兩聲:『本人對那些不迷戀了,而且也沒興趣。鑑識組出動時,好人壞人、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光了,要功夫幹嘛?我們只跟屍體打交道。怎麼?有沒有興趣?哪天露兩手給你看看。』
「這...不用了,這是你的專業領域,我看不了。」我連忙制止。
有朋友在警界學鑑識,日後啥時會需要他幫忙?我被人兇殺的時候嗎?
嘖,這也不是常人能幹的職業。
他大笑說:『好啦,只是算算日子,你應該退役了,怎麼樣?現在在哪裡落腳?』
「在師大附近租到一個套房,才剛安置好,班頭兒,你神算精準無比。」
『嗯,這句話最中聽。』他在電話那頭陶醉了起來:『那...哪天回來高雄聚一下,順便把你的寶貝車接回去啊?』
又提醒我一件事,兩年前入伍當兵時,託給班頭兒代為照顧的車,也該讓它回到我身邊了,以後多的是機會用車。
我不禁唏噓:「時間過得真快...」
『是啊,歲月不饒人哪...』他突然提高音量吼:『還有時間感嘆嘞,我以班頭兒的身分命令你,這個禮拜六,就在我家現身!!』說到這兒,他又柔和的接著說:『班頭兒我呢,招集個同學會,幫你接風洗塵。』
「不用這麼勞師動眾吧...」我挺不習慣人多的場面,知道機會不大,但還是忍不住推拖了一句。
他立刻喝道:『少囉嗦,一句話,O不OK?』
這...還有不OK的嗎?盛情難卻啊...
【能夠互相支持、勉勵,又經得起歲月考驗的,才是真朋友】
《未完待續》
前往〈Chapter 7〉→http://habit984.pixnet.net/blog/post/35466557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