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叩叩叩!』

        老媽從半掩的門外探頭進來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猛然回過神,像怕給老媽看到一般,連忙把嫵君的信順手推進廣告信堆裡,轉身笑問:「要叫我吃飯了嗎?」

        老媽站在門口沒有繼續前進的跡象,雙手叉腰,不滿嘀咕:「臭兒子,還真的一點忙都不幫?」

        我抓了抓頭,不好意思傻笑說:「好啦,現在就去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傻蛋!我都煮好了,幫什麼?」


        回頭看了看桌上的鬧鐘,靠!我又發了二十分鐘呆.........


        我在空中做手勢,尷尬笑說:「幫妳按摩啊,好不好?」

        老媽賞我一個含笑的白眼,邊轉身邊說:「快出來,飯菜冷了就不好吃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知、道、囉──」一字一頓耍賴說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這才忽然發現自己在老媽面前,還有另一面『真』。但是,當歲月一年一年過去、心事一件一件增添後,人在至親面前,到底還能保有多少絲毫不做偽裝的『真』?

 

        目送老媽離開門口,我立刻從信堆裡找出嫵君的信。拿著這封信,心裡暗自做了個『不拆』的決定。不是現在不拆,而是永遠都不拆。

        既然六年來都沒有任何聯繫,那麼眼前這封信所能帶來的訊息,大概能夠猜得出──五成是寫來噓寒問暖;五成是寫來查探我的現況。

        我直覺在看信以後,只會徒增自己心底的掙扎與愧咎。不看、不回,也許能讓嫵君跟我都死了心,甚至斷的一點漣漪也不要再被掀起來。我自問無法給她任何後續發展,這樣的處理,對她而言,似乎比較恰當。

        嫵君應該有個比我更單純、更專一愛她的人才對,我不希望她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,哪怕是寫一封信的時間,我都不願意.............

        好好好,我承認,是我現在沒這個心思!!

        情緒受娪君不久前所給的打擊,到現在都還淌血。我只想冷靜一陣子,把這些年來的事好好釐清,再做其他出發打算..........至於整整六年沒聯繫的前女友,我看還是算了吧,我不想打擾她,更不想讓她打擾。

        我走到衣櫃前,踮腳在頂端邊緣摸索,尋找我一直藏在上面的書桌抽屜鑰匙。這個抽屜,是我房間內唯一上鎖的地方。之所以鎖住,是因為裡面放著不少嫵君送我的東西。

        我快速打開抽屜,再迅速將嫵君的信鎖入,旋身放回鑰匙。我快步離開房間,深怕抽屜裡的氣氛會沾染上身。

 

        「好香耶,老媽。」


        餐桌上簡單的青椒炒肉絲、鹹蛋燜苦瓜、可口青江菜以及蘿蔔排骨湯,看得我飢腸轆轆、不斷分泌口水。有時候真敬佩『母親輩』的女性,永遠像個魔術師一樣,在廚房裡無中生有;在餐桌上令人食指大動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老媽看我一副餓鬼上身的表情,忍不住心疼說:「好久沒回家吃飯了,快坐下。還好我昨天心血來潮熬了一鍋排骨湯,怎麼樣?這些菜應該夠你吃吧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夠夠夠,妳也一起吃。」我緊盯桌面飯菜,心不在焉回應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所謂垂涎三尺,應該就是我現在的寫照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她遞給我一碗滿滿成尖、冒著騰騰熱氣的白飯,點頭說:「好啊!我好久沒跟兒子一起吃飯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嘿嘿。」我傻笑看著老媽。

        她看看我,忍不住一起笑說:「傻兒子,笑什麼?我有兒子跟沒兒子差不多,你都不回來陪我,還敢笑?」

        我聳肩無奈道:「對不起,這兩年是當兵,沒辦法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少來!!」老媽揚起飯匙:「當兵總有休假吧?我看你是存心不回家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連忙縮頭閃躲,求饒說:「噢,老媽,拜託,先讓我吃飯,好不好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哼!」她放下飯匙,坐了下來,似笑非笑斜睨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了?」我笑咪咪與老媽對望問。

        她拿起筷子,低下眼簾柔聲說:「沒事,只是看你跟以前不一樣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不一樣?哪裡?」

        老媽笑而不答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看了看老媽碗裡的飯量,試著轉移話題問:「妳吃這麼少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嗯.........還不餓,平常沒這麼早吃。沒關係,晚一點餓了,還可以再吃。」說到這兒,老媽忽然話題一轉:「臭兒子,跟你說過多少遍了,回家以前要告訴我一聲,為什麼老是當耳邊風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唔.........」我塞了滿嘴的青椒肉絲,抿嘴含糊問:「為什麼一定要說?」

        老媽為了加重語氣,刻意拿筷子在桌上輕敲:「你老媽我可是忙得很,每天活動排滿檔,不一定哪天能上菜場採買一次,所以才叫你給我個消息,好讓我提早做準備。你當我是變魔術的啊?隔空一抓,就能弄出一桌菜色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不是一桌子菜了嗎?我很好養的,吃什麼都可以,妳別擔心。」我用筷子指了指,嬉皮笑臉說。

        老媽將幾顆飯粒送進嘴裡,淡淡說:「那是因為你長大了..........」她嘆口氣繼續說:「你小時候真是難帶到都快把我跟你爺爺奶奶弄瘋,好怕一個不小心,你就消失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苦笑看著老媽回道:「我活得很好!」

        「是啊。」老媽抬眼看我說:「人哪,真不可思議。」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 ######       ######      ######

 

 

        二十五年前的醫學不如現在發達,孕婦產前檢查也不那麼被一般人重視。但老媽以她當時潘家第三代唯一孕婦的身分,卻享受了比一般孕婦更多的特權與照顧。每天被爺爺奶奶捧在手心呵護,有事沒事一點小問題,就全家上上下下雞飛狗跳,即使是三更半夜,也不在乎包車往醫院送。

        照說這樣悉心看顧下,理當能夠順利產下頭好壯壯的孩子,可惜,老天向來愛跟人做對。就在我出生前兩天,醫生發現身處腹中的我『臍帶繞頸』兩圈。

        其實,胎兒在母體內只靠臍帶輸送含氧血液便可活命,完全不用自行呼吸,而臍帶繞頸也是妊娠後期常見的狀況。大多數被臍帶繞頸的胎兒,多半能靠在羊水裡的轉動來解開臍帶。所以,當時醫生安撫老媽與爺爺,除了胎動頻率出現異常以外,其他不需太擔心。結果,或許是我好動過頭的關係,臍帶非但沒有自行解開,反而在脖子上形成『真結』,使臍帶靜脈管壁發生血栓,導致這條命脈出現輸送血液功能喪失的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這下,我可就幾乎不動了。


        這對當時的潘家而言,的確是件天要塌下來的大事。爺爺在老媽的驚恐泣訴下,顧不得叫救護車,便急急忙忙自己驅車把老媽送進醫院。經過醫生評估後,確定我因為缺氧造成活動力及心跳異常,認為有必要立刻進行剖腹生產。我出生前的那一段日子,適逢老爸出船不在家,因此由爺爺簽名作主,下了決定。


        就這樣,老媽被推進手術室,挨了她生平以來的第一刀。


        拜潘家列祖列宗保佑,讓我免於一死。據說,醫生將我從老媽肚子裡我抱出來時,不但缺氧全身皮膚發黑,而且還靜的出奇。儘管醫護人員全力使出看家本領急救,我呢,似乎就是忘了該如何呼吸般,始終一點聲音也沒有。整個手術室忽然間進進出出好多人,可以說是亂成一團,緊張氣氛濃到可以把人逼出多的用臉盆來裝都不夠的冷汗。

        老媽曾跟我提過,當時半身麻醉的她,遲遲等不到嬰兒的哭聲,自己倒是在手術抬上先大哭失聲,弄得醫護人員手忙腳亂................該哭的,不哭;不該哭的,反倒哭得唏哩嘩啦。

        結果,我是在一位最後才進入手術室義務幫忙、經驗老道的護理長急救下,才終於吸進我這輩子的第一口氣,開始有氣無力的哭了起來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後來有一天,我們回去探望爺爺奶奶時,已經不記得話題怎麼轉到這上面,爺爺忘情對我說起在當年緊急情況下,他跟醫生說出『只要能救活孩子,不用考慮大人!』的話,這也讓當時在場旁聽的奶奶和老媽的臉色瞬間蒙上鐵青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 每次爺爺在說我出生故事時,總是情緒激昂、興奮莫名,就算說了過頭的話也毫不自知。連我都看出不對勁,爺爺竟依然手舞足蹈,講個不停。

        直到平時慈祥和藹的奶奶大喝一聲:「老頭子,住口!!」

        爺爺才恍然發現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祕密,乾咳一聲,默默起身踱步到院子去抽悶菸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常常想問:『孩子,真是人世間的希望?』

        我出生後,整間產房內醫護人員的注意力,都因為爺爺的那句話而放在我身上。老媽聽見我的微弱哭聲,一顆高懸的心終於放下。就在這時,她開始大量失血,意識模糊,靜悄悄的昏了過去。

        經驗老道又眼尖的護理長最先發現老媽的異狀,趕緊將手中剛救回的新生兒交手,立刻加入輸血急救產婦的行列。

        多虧這位宅心仁術的護理長,不放棄任何一個生命的堅持,讓老媽和我得以在鬼門關前晃一圈後又回到人間。然而,令我一直很在意的是,我的出生差點害了老媽,這一命換一命的風險,究竟算哪門子的人間希望?

 

        受到出生缺氧的影響,我的童年體弱多病、孱弱難帶,三天一小痛、五天一大病。整個家為了我,人仰馬翻、不得安寧。據說老爸整整一年多沒有出船工作,只能在陸地上打打零工,依附著潘家的祖產過活。這個狀況,到我兩歲都沒有起色,走投無路的老爸乾脆放棄醫學,開始四處打探高師奇人,尋求其他民間偏方...............

        沒想到,還真讓老爸輾轉尋得一位隱居山林的居士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被送上山的那年才二歲多,老爸事後鉅細靡遺的轉述,讓我知道當時的情況................

 

        ######          ######          ######

 

        「居士。」老爸向背對站立在約定地點涼亭內的居士打了個招呼,再將一路抱上山的我放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 居士一襲白衣,緩緩轉過身來沒有說話。視線輕柔掠過老爸之後,便滯留在我的臉上,目不轉睛。

        「居士。」老爸喘了口氣,牽起我的手,再一次叫喚說道:「這就是我兒子。我依照約定將他帶來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嗯。」他仍然沒有移動視線的打算,低聲問:「潘先生,孩子的名字是...........」

        老爸忽然回神,眨眨眼說:「喔,先前一直都忘了告訴你,我兒子叫明輝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明『易剛』輝。」聽到自己的名字後,我立刻把爺爺取名的寓意,用咬字不清的童稚之音說出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是明日光輝啦!」老爸尷尬笑著糾正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明『力框』輝。」我還是發音不準。

        老爸摸了摸我的頭,笑說:「沒關係,說明輝就好,那兩個字不重要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笑了起來,興奮跳著說:「明輝、明輝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對對對,是明輝,你好棒。」老爸哄著我:「不要跳喔........」

        我繼續高興叫著:「明輝、明輝、明.........」突然間,我停下動作,小手按在胸前,開始大口喘氣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看你看,爸爸跟你說不要跳的。」老爸將我抱起,擔憂問:「怎麼了?」

        「痛痛。」我撫著胸口說。

        「糟了,又來了。這回不曉得又要痛多久...........」老爸嘀咕說。

 


        這時,一直沒開口的居士慢慢走近,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,柔聲說:「你叫做明輝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嗯,明輝。」我有氣沒力回話。

        他伸出大手,摸著我的胸口問:「這裡痛嗎?」

        我點頭回道:「嗯,痛痛,不『舒胡』。」

        老爸皺起眉頭向居士說:「就是之前跟你說過的,他總吵著胸口痛、肚子痛,可是去醫院檢查,醫生又都說沒問題。居士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        他看了看老爸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,默默的替我把脈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樣?居士。我兒子有什麼問題?」老爸憂心忡忡問。

        居士垂下眼簾,用平緩的語氣說:「小問題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小問題?」老爸忍不住提高聲調,蹙眉嘀咕:「連知名醫院的醫生都束手無策,怎麼會是小問題?孩子明明就老是喊這裡痛、那裡不舒服.........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說小問題,是對我來說,可以處理的意思。我管不了你口中的知名醫生怎麼做、怎麼說。」

        居士的搶白,讓老爸一怔,不敢再多講。

        「孩子平常的飲食習慣有沒有什麼特殊之處?」居士一邊提問,一邊將大手,放到我小小的頭頂上。

        老爸側頭想了想,謹慎回道:「聽我老婆說,他不吃肉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不吃肉?」居士露出些微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 「是啊,哪怕是剁得很碎的蒸肉料理,他都會吐出來,不過口感強烈的高麗菜梗,反倒是他最愛吃的菜色。另外,孩子經常鬧肚子、腹瀉。」老爸的眉頭,皺得更緊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果然沒錯。」居士淡淡說。

        「呃..........」老爸記取剛才的教訓,小心發問:「你知道原因?」

        居士看著老爸,微笑道:「知道啊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個.........能讓我知道一下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想聽傳統的說法,還是現代的說法?」

        老爸一聽,急忙說:「可以兩個都聽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呵呵..........」居士笑了起來,點頭說:「可以啊,看來你也很關心這個問題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當然,居士,明輝是我兒子,我當然關心。」老爸言語間帶著隱隱的不以為然。

        「很好。」居士頷首道:「潘先生,你現在的選擇,會決定你對兒子關心的時間長短,你可要好好考慮考慮。」他湊近我的臉,輕柔問:「明輝,還痛嗎?」

        我臉上的笑容慢慢展開,搖搖頭回說:「不痛痛,熱熱。」

        居士滿意笑了笑,把在我頭頂上的大手移開。

        老爸的好奇心幾乎滿了出來,一臉狐疑說:「居士你.........你究竟是.........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說過了。」他不等老爸講完,插嘴道:「這孩子身上的問題,是我目前能力可以解決的範圍。至於你,現在眼見為憑,要不要留下孩子,就看你怎麼想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老爸目瞪口呆、無話可回。

        「抱抱.........」我朝居士伸出雙手,純真無邪的笑著提出要求。

        老爸呆若木雞、百思不解。

        「噢──抱抱、抱抱。」居士慈祥的笑容、溫和的語氣,像個百分百的父親。

        「明輝他很少主動讓外人抱啊........居士你、你、你可不可以再多透漏一點?我好歹是他的親生爸爸。」

        居士抱著我,用大手逗我玩,慢條斯理說:「以現代的說法,這孩子的體質特殊,對某些特定食物、地點或是時節產生敏感,所以會發生莫名身體異狀;以傳統的說法,這孩子只有在一個地方生活,才能無病無痛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什麼地方?你這裡嗎?」老爸發急問。

        「哈哈哈哈........」居士朗笑道:「我這裡只是個中繼站,並非長遠之計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到底是哪裡?」老爸的語氣,幾近哀求:「只要能讓明輝好起來,不管是哪裡,我都會想辦法送他過去。」

        居士深吸一口氣,似笑非笑的問:「此話當真?」

        「當然!」老爸誠懇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「那好。」居士聳聳肩,轉回視線看著我說: 「佛門!」

         兩歲多的我,模仿複誦他的話:「『活』門。」

        「哈哈哈............ㄈㄛˊ、佛──」居士咬字清晰,反覆發音。

        「活.........侯..........佛──」

        「喔,對啦對啦,你好棒!」居士笑得開懷。

        「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」

        「嘖,剛才信誓旦旦、自信滿滿的是誰啊?」居士收回笑臉揶揄老爸,他揚了揚眉接著說:「你跟我說過你的家庭狀況,我也清楚這孩子身上的責任。但,事實在你面前,你還是得考慮清楚。像你這樣兩眼呆呆、嘴巴開開,是幫不了忙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不可能、不可以............」老爸像失了魂一般喃喃自語。

        居士低聲嘆息道:「明輝是你的兒子,他的未來有一半奠定在你手上。如果捨棄這個選擇,你就要做好心理準備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什麼準備?」老爸的雙眼依然徬徨。

        「長遠的關心!!」

        老爸忽然茅塞頓開,興奮說:「那有什麼問題,他是我兒子,我不關心他,要關心誰?這我做得到!」

        「.....................」居士停下逗弄我的動作,直盯著老爸瞧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了?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?」

        居士閉上雙眼,沉聲道:「沒有什麼對或不對的選擇。如果我是你,應該也會這麼做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玩玩,明輝要玩...........」

        「好好好,跟你玩。」居士摸著我的頭,溫柔說:「你終於來了,真的讓我等好久。」

        老爸不解問:「你為什麼這樣說?」

        未過中年,便已頭髮花白的居士垂眼,淡淡吟道:「天機不可洩露,不可說、不可說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######          ######          ######

 

   

 

 《未完待續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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